当前热文:冬心画夏
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王秉良
“扬州八怪”之首的金农,在30岁那年得了恶性疟疾,生活又十分窘困,在一个彻夜难眠的寒夜里,他思亲怀友,又想起唐人崔国辅的诗句“寂寞抱冬心”,此后就自号“冬心先生”。他又不喜欢春天,又号“耻春翁”。在纷繁的浮世之中,一直守着一颗冷艳孤绝的心。以冬为心的金农,他的夏天又该是怎样的呢?
(资料图片)
•绿天如幕•
清乾隆二十五年(1760年)盛夏某日的中午时分,扬州三祝庵内,天气燠热,蝉声如沸。74岁的金农搬了一把交椅,到几株芭蕉树下乘凉。芭蕉宽大的叶片撑起一片绿天,让人顿觉进入清凉世界。金农赤裸上身,手持蒲扇,轻摇了几下,就垂头进入了黑甜乡。一个小童也跑来了,径直席地而坐,倚在金农背后的芭蕉树上沉沉睡去。
这一老一少,各自都在做什么样的梦呢?金农的弟子罗聘来了,看见这有趣的一幕,就援笔画了一幅《蕉荫午睡图》。金农醒来看到这幅画,感到大有意趣,就在画上题跋道:“诗弟子广陵罗聘,近工写真,用宋人白描笔法,画老夫午睡小影于蕉林间。因制四言,自为之赞云:先生瞌睡,睡著何妨。长安卿相,不来此乡。绿天如幕,举体清凉。世间同梦,惟有蒙庄。”
清代 罗聘《蕉荫午睡图》
在芭蕉撑起的清凉绿天下,我的睡乡,就如庄周梦蝶,不为形役,不为物累,逍遥自得,与物同化。那些被名缰利锁束缚的长安卿相,哪里能梦到这重天地呢?
我怀疑,并没有一个小童跑来和金农背对背做梦。小童是金农的心灵镜像,是罗聘特意画上的。老子说“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”“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”,回归本真、淳朴的自然本性,不正是金农追求的境界吗?
人们说,“种蕉可邀雨”,雨打芭蕉,是让诗人诗情萌发的绝好意境。而芭蕉绿衣翩翩、娟娟静好的仪态,宜于入诗,更宜于入画。善于营造优雅的李渔说:“蕉能韵人而免于俗。”“幽斋但有隙地,即宜种蕉。……坐其下者,男女皆入画图。”佛经中则把芭蕉作为空幻、不实、易坏的象征物,《维摩诘经》说“是身如芭蕉,中无有坚”。陈寅恪先生在《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》中也说:“考印度禅学,其观身之法,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,以说明阴蕴俱空,肉体可厌之意”。
芭蕉有这样美好的风姿,又有这样深刻的寓意,于是博学的金农面对芭蕉,也常常在格物悟道。他画了一幅《蕉林清暑图》,画上几株芭蕉长得蓊郁繁盛,几竿竹子和芭蕉掩映而生,还有怪石立在芭蕉根旁。画上题诗:“绿得僧窗梦不成,芭蕉偏向竹间生。秋来叶上无情雨,白了人头是此声。”为什么听着芭蕉雨,就白了人头?是伤情于客居他乡,愁绪萦怀,白发平添吗?是感慨于时日不居,流年暗换,空老沧洲吗?
清 金农《蕉林清暑图》
一天早晨,曙光初现,白露未晞,金农从院中的花朵上收集了露水,研墨画了一株矮蕉,并写道:“晨起浥花上露,写此凉阶小品,正绿窗人睡,晓梦如尘,未曾醒却时也。”生命就像朝露,像梦幻,一霎光阴,倏忽已逝。面对这用露水画成的芭蕉,让人生出多少幻灭的感慨!
他说:“慈氏云: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。人生浮脆,当以此为警。秋飙已发,秋霖正绵,予画之又何去取焉?王右丞雪中一轴,已寓言耳。”又说:“王右丞雪中芭蕉,为画苑奇构,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,岂能凌冬不凋乎?右丞深于禅理,故有是画,以喻沙门不坏之身,四时保其坚固也。”芭蕉速朽,如同人生浮脆,得道的人却能如雪中芭蕉、火中莲花,让短暂的生命,升华到永恒的境界。
金农又写诗道:“是谁辟得径三三,蕉叶阴中好坐谈。敛却精神归寂寞,此身疑是绿天庵。”“绿天庵”是怀素“种蕉万余”,修禅习字的地方。尽管身在炎炎夏日,但金农在芭蕉树下收敛心神,守住“寂兮寥兮”的冬心,如四时不谢之花,就常处于清凉世界了。
•竹林鹤影•
还是罗聘,他的画里常有金农的影子。他画的《山水人物册》中,有一幅《高僧领鹤图》。疏疏落落的竹林中,一位僧人在缓步闲行,一只仙鹤跟随身后悠然踱步。画上,罗聘抄了金农的《题竹寺》诗:“竹里清风竹外尘,风吹不断少尘生。此间干净无多地,只许高僧领鹤行。”
清 罗聘《高僧领鹤图》
金农常年寄居扬州的寺院中,他参禅悟道、种竹养鹤,诗中的领鹤高僧,何尝不是他的夫子自道呢?
竹、蕉被称作“双清”,都是夏日里生发清凉和雅逸的植物。金农也是爱竹成癖的,他在《画竹题记·序》中说:“冬心先生逾六十始学画竹,前贤竹派,不知有人。宅东西植修篁约千万计,先生即以为师。”“客谢司空宅,无日不为此君(指竹)写照也。画竹之多,不在彭城,而在广陵矣。”所谓谢司空宅,就是扬州的天宁寺。他在这里以竹为师,不随时风,不学古人,自出新意,每天都画,自称画的比得到文与可真传的苏东坡还要多,还要好。他画的竹子,“丛篁一枝,出之灵府,清风满林,惟许白练雀飞来相对也。”
他为什么爱画竹子?是要借竹子写自己的情怀。他在一幅竹图上写道:“磨墨五升,画此狂竹。查查牙牙,不肯屈伏。”
在另一幅竹图上,他又写道:“无潇洒之姿,有憔悴之状”,就像唐代诗人卢仝羁旅扬州时,在萧郎宅中看到的竹子那样。他自负满腹才学,50岁时在朋友举荐下,到北京应“博学鸿词科”考试,却落榜而归。在衰迈之年客居扬州卖画为生,女儿海珊远嫁天津,不幸难产而死,陪女儿一起生活的老妻要南归,金农四处求售字画筹措资金,才把她接回家,但不久妻子就郁郁而终了。老妻殁后,金农又把唯一陪着自己的哑妾遣去,伶仃一身,寄居寺院。他画的竹子不觉也有了落魄、苍凉的形态,那是自己的心神投射到了竹子上了呀。
生活给人以重重打击,人还要在苦涩中找到生的意趣,艺术和禅理就是金农的安身之所。
初夏的清晨,野蒲挺出水面,雏鸭啄食着点点浮萍。新生的竹子脱去了粉色的笋壳,微笑着偷眼看人。金农取出“南朝官纸”,触感柔滑就像少女的肌肤,就欣然写了一枝新篁。
五月十三是“竹醉日”,朋友杜秀才从太原来扬州,送给金农一尊桑落酒。金农独自在竹下畅饮,还把酒浇到竹根,算是与竹同饮。正所谓“三杯通大道,一斗合自然”,他带着醉意,用酒和墨,写一幅醉竹图。他想:竹哪会喝酒,又哪能醉呢?用这带酒的笔墨,把它画得淋漓欹斜,也就是它醉了的样子吧。
于是,金农总结自己画竹的旨趣:“平生高岸之气尚在,尝于画竹满幅时,一寓己意。林下清风,惠贶不浅,观之者不从尘坌中求我,则得之矣”。那是脱离尘俗的清风逸气,是挺然傲世的峻拔之节,四时不凋,清爽高洁。
金农 竹醉日饮酒论
•花气荷风•
菖蒲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草,苏东坡赞它:“忍寒苦,安澹泊,与清泉白石为伍,不待泥土而生”。于是,文人的案头清供,总爱摆一盆菖蒲。初夏的四月十四日,是俗传的菖蒲生日。金农取出元代杜道士留下的代郡鹿胶墨,画了一幅菖蒲图,并为菖蒲献上生日贺词:“蒲乙郎,须发古,四月楚天青可数。红兰遮户尚吐花,紫桐翻阶正垂乳。写真特为祝长生,一醆清泉当清醑。行年七十老未娶,南山之下石家女,与郎作合好眉妩”。
他自作主张,替菖蒲做媒,把南山下的白石,说给菖蒲做媳妇。第二天,却又替“蒲郎”作答,拒绝了这门亲事,说是“亦解嘲之意也”:“此生不爱结新婚,乱发蓬头老瓦盆。莫道无人充供养,眼前香草是儿孙。”这个“嘲”,其实是替自己解的:我年岁大了,单着挺好。虽说没有儿子,诗弟子罗聘、项均等人,都是我的儿孙呀。
荷花,则是最能代表夏天的花了。思念杭州家乡的时候,他首先想到的是西湖中的接天莲叶、映日荷花。他借了白居易在杭州写的“红藕花中泊妓船”诗意,点染一片片青翠的荷叶和红艳艳的荷花。一只朱栏绿篷的小船探出一半,正驶入花丛中。船上斜插一支长篙,并没有人的踪影,“而衣香鬓影,仿佛在眉睫间,如闻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也。”
在荷塘边,他回忆当年的爱与温情,画出满池淡淡点染的荷叶荷花,三条沙汀、丝丝蒲草让画面层次丰富,左下角的长廊上,一人茕茕独立,面对荷塘心事茫茫。画上写道:“荷花开了,银塘悄悄新凉早,碧翅蜻蜓多少?六六水窗通,扇底微风。记与那人同坐,纤手剥莲蓬。”那人是谁,如今却在哪里?时光一掷梭,荷花开了又谢,荷塘枯了又荣。只有把这点心事,诉与清风。
夏日里,金农不仅在芭蕉下与庄周同梦,他也到荷塘中的茅亭下高卧。这幅画中,他沿着长着亭亭修竹的坡陀,到环水的茅亭中,躺在榻上,四面都是田田的莲叶,题曰“风来四面卧当中”。画题出自他的《岁暮杂书五首》之四:“鸥波亭外水蒙蒙,记得今秋携钓筒。消受白莲花世界,风来四面卧当中。”
荷风阵阵,一人独卧,四面豁然,尽享这清凉世界的习习清风。金农曾发出“茫茫宇宙,何处投人”的终极追问,这荷塘中、茅亭下自由的一躺,任凭世间白云苍狗、龙争虎斗,只在八面来风中感受逍遥之境,岂不是投身的最佳所在吗?